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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1-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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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陈灾兆青  含情 解凶星红鸾吊燕
诗云:
云欺月色雾欺霞,
风妒杨枝雨妒花;
纵使自怜珠有泪,
可能终信玉无瑕。
杜鹃啼处三更梦,
灵鹊飞来八月槎;
莫道风流容易遘,
锦屏心绪乱如麻。
吴大陷害云客一事,只为有关体面,故此下个毒手。一出府门,便生计较道:「看这贼奴,原像个斯文人。只因我连日下乡,不想妹子做这件勾当。今日幸得不分不明,送他监里。此后覆审,加些刑罚,倘若从实招出,我的体面倒不好看。若是听府支移到钱塘,果是秀才,又宽他几分了,后日反做一冤家在身上,又似不妥。」
反覆思量,忽然悟道:「不如将些银子,在府房中捺起申文,也不要再审。只吩咐监门禁子,不许送饭与那贼徒吃,过一两日,自然饿倒下来。那个剖明此事我的体面暗暗里全了,岂不周到」
看官,那吴大这样算计,就是活神仙,也难救得赵云客,看看的要饿死了,不要说两位小姐、一个蕙娘将来无穷懊恨,就是我做小说的,后面做甚出来若真要云客出头,不是知府救他,定是鬼神救他,方才免这场大祸。谁知那二项,一毫也不见影响。正是:
瓮中捉鳖,命悬手下。
我只得将赵云客,暂时放在一边,听他饿死便了。且把吴小姐归家之事,说个下落。
却说绛英小姐,被哥哥撞见,着家人仍送到王府中。自侮命运    ,累及云客,无辜受祸。一日不曾吃饭,哭得手麻眼暗,渐到王家府前,家人叫一肩小轿,请小姐上岸。
绛英含羞忍耻,上了轿子,随着梅香,竟进王家宅门。家人通报,吴小姐到来。夫人小姐亲自迎接,见绛英花容憔悴,夫人道:「小姐脸带愁容,莫非家中与嫂嫂淘些闲气麽且进房去吃茶。」
玉环携手进房,含笑问道:「姐姐到家,有甚麽闲气,如此不欢」
绛英但低着头不说。玉环不好再问,只唤侍女,快备夜饭,且待宵来,细细问他,心上想道:「又不知我的事体,可曾料理」私问绛英的梅香,梅香不敢直说,应答模煳,也不明白。
到夜来,银烛高烧,绮疏掩映,排着夜饭。两位小姐,只当平日坐谈的模样,玉环再三劝酒,绛英略略沾唇。夜饭完后,侍女出房,两个促膝而坐。
玉环小姐道:「姐姐,你的闲气且慢慢的讲,只问你昨日事体如何」
此时绛英不好相瞒,只得说个明白。道是:「妹子不知,今日为我一人,弄出许多祸事,且并要带累你,为之奈何」
玉环道:「莫非赵郎败露,他竟不别而行麽五百金小事不与他也罢,只是教他得知我前日与你说的意思才好。」
绛英把私随他去,撞着大兄等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又道:「我只恐独来聘你,教我无处着落,故此先要跟他。谁想这般祸种,倒因我做出来。幸喜妹子的事,一毫也不走漏。但赵郎为兄所陷,不知怎的下落」
玉环闻得此言,心中虽则一惊,却也倒有门路,对绛英道:「既然此事不谐,前日原是我央你去的,我也不怪你。为今之计,只先要打听赵郎的消息,便好相机而动。」
绛英道:「我如今也顾不得体面,过一两日,还要归家,与哥哥说个明白。他若必要害赵郎,我便与他做个撒手的事,看他如何安放我」
小姐道:「不要草率,明日先打发梅香归,探听一番,再作道理。」
这一段,也是私房的话。只不知赵云客的救星,可曾落在下界了吴大自府回家,也不说长说短,睡了一夜。
次日早晨,吃了饭,身边带着几两银子,将二十两送与府房,捺起申文,将四两付与禁子,不容他买饭吃,只待三四日后,递个病状与知府,又将三四两银子,与府堂公差,偿他昨日帮衬的礼,自己道做事周匝,完了府堂使用,又往到朋友家去干别项事。赵云客自昨晚进监,监门又要使费,公差又索银子,牢内头目,又要见面钱,满身衣服,俱剥了去。夜中苦楚,不可胜言。
挨至第二日午后,还没有饭吃。异乡别省,全无亲戚,可以照顾。只道命犯灾星,定作他乡冤鬼。那晓得红鸾吉曜,一时吊照起来。扬州府有个狱官姓秦,名衡石,号程书。他原籍湖广武昌府贡监出身,虽是个狱吏,平日间极重文墨的。有一妾生两个儿子,一个就在扬州府进了学,一个还小,在衙内读书。他奶奶亲生一女,名唤素奴,因他母亲日夜持斋念佛,止生这一个女儿,故取名叫做素奴。素奴长成,精通书史,自己改名素卿,年方一十八岁。人才风韵,俊雅不凡。
那秦程书本日亲到狱中,查点各犯,原是旧规。做了狱官,时常要到狱中查点的。只见各犯唱名点过,临了点到赵云客,说道:「那人新进狱门,本司还不曾见面。」想是犯人进监,狱官原有些常例的,故说此话。又见赵云客一表人才,赤身听点,问道:「你是什麽人犯什麽事,到此狱中」
云客俯身跪诉道:「生员赵青心,原是杭州府钱塘县学生,家里也是有名的,薄产几千亩。前日有事到扬州,带些盘费过来,在街上买一拜匣。不想是府中吴秀才家的。昨日早晨,大雾中开船回去,正撞坏那吴秀才的船。被他狼仆数人,乱打一番。窥见生员船中,买些货物,顿起不良之心。以拜匣为名,冤屈生员做贼,把行李货物,都抢了去。父母老爷详鉴,生员这个模样,岂是做贼的知府不曾细察,堂上公差,又俱是吴家羽翼,一时就推到监里。生员家乡辽远,无门控诉。伏望老爷大发慈悲,救生员一救。」
秦程书见他这一副相貌,又兼哀诉恳切,心上就发起慈念来,说道:「既然如此,后日审究,自然有个明白,本司今日也做不得主。但是见你哀辞可怜,果然是文墨之士。本司保你出去,在衙里住几日,待审明白了,再理会。」
禁子得了吴家使用,禀道:「这是本府太爷要紧犯人,放不得出去的,夜来还要上押床,老爷不可轻易保他。」
秦程书喝道:「就是府太爷发监的犯人,不过偷盗事情,也不是个斩犯,你便这样阻挡。」禁子不敢拦阻,任凭狱官领云客到衙里去。
原来秦程书最怕奶奶,奶奶平日敬佛,不许老儿放一分歹心,又因大儿子在学里,一发把斯文人尊重,对云客道:「我衙内有个小儿子。你既是秀才,与我儿子讲些书史也好。」
一到衙中,把些衣服与云客穿了,着他住一间书房里教书。一日三餐,好好的供给他。只因云客是个犯人,时常把书房门锁好,钥匙付奶奶收管。大儿子出外与府中朋友做放生会,每人一日,积钱三文,朔望聚钱,杂买鱼虾之类,于水中放生,以作善果,这也是奶奶敬佛的主意。是晚回衙,闻得父亲保一个斯文贼犯,在书房教兄弟的书,便到书房相会,说起诗书内事,云客口若悬河,随你百般盘问,毫无差误。
大儿子故意要试他才情,就对云客说道:「今日小弟做放生会,各友俱要赋诗纪事。小弟不揣,欲求兄代作一首,未审可使得」云客谦逊一香,提起笔来便写,立成放生诗一首云:
四海生灵困未休,鱼虾何幸得安流;
腐儒仅解开汤网,尘世谁能问楚囚。
虫孽未消终有劫,风波难息岂无愁;
放生莫放双鲤去,恐到龙门更转头。
大儿子见了此诗,赞叹不已,到里面对父母道:「那书房中的犯人,果然文才淹博,相貌过人,后日必定大发的。只是吴秀才冤屈他,也觉可怜。」妹子素卿,在房中听见哥哥说话,心内也要去看他一着。到第二日,程书出衙理事,两儿外边游玩。
衙内无人,素卿与母亲散步到书房边,一来随意闲游,二来看那书房中的犯人。门缝里张了一会,见云客身材俊秀,手里拿一本书,朗吟诗句云:
因贪弄玉为秦赘,且带儒冠学楚囚。
素卿颇晓诗书,听云客朗吟诗句,便有些疑惑起来,想道:「人家屈他做贼,其实不像个贼料。他这吟的诗句,倒有些奇怪。莫非是一个风流才子,到这里来妇人面上有甚勾当,被别人故意害他,也未可知且到晚间背了母亲,去试他一试。若是果真冤枉,便与父亲说知,尽力救他,后来必有好处。」
你道素卿为何顿发此异想原来秦素卿自小生性豪侠,常道:「我身虽为女子,决不要学那俗妇人,但守着夫妻儿女之事。」濑水击绵,救亡臣于饥困,盘餐加璧,识公子于逋逃。便是父母兄弟,一家男女,无不敬服他,道他是个女中男子,并不把女儿气质看待。他要看人,就依他看人,他要游玩,就依他游玩。
素卿也有意气,平时见了庸夫俗子,任你王孙富贵,他竟毫不揣着。
那一晚,乘衙内无人。母亲又在佛前礼拜,私取钥匙竟把书房门开了。云客忽见一个女子,韵度不凡,突然进来,反把他一吓。只因近日监中,一番磨难,身上事体未得干净,那些云情雨意,倒也不敢提起。见了素卿,拱手而立。
素卿问道:「官人何等人家犯法羁住在此」
云客哀告道:「未审姐姐是谁小生的冤,一言难尽。」
素卿道:「我就是本衙老爷的女儿,名秦素卿,平生有些侠气。官人有事,不妨从直说出。我与父亲说明,当救你出去。看你这等气质,决不是做贼的。缘何他家冤你做贼想是你有甚麽妇人的勾当,被人害你麽」
云客道:「这个倒没有,小生家里还未有妻子,外边安敢有甚歹事」
只把监内告秦程书的话,说了一遍。素卿道:「这个不难。待我与父亲商量,算个出脱你的门路。只是有句话对你说,我一生率性,有话就说。不像世上妇人暗里偷情,临上身还要撇清几句。你既是没有妻子,犯了屈事,在这里来,倒像有些缘法。你若是此冤昭释,后日富贵,慎勿相忘。」
云客谦恭尽礼,但要营求脱身,图谋玉环小姐的约,那里又有闲情敢与素卿缠扰谁知不缠扰素卿,倒是极合素卿的意思。素卿仍锁书房,行至里面。暗里自思道:「那人有才有貌,有礼有情,并不是世上这般俗人见了女子,满身露些贼态。我家哥哥大发之言,定是不差。」当夜便私自出房,再到云客书馆。
原来素卿在家中,人人畏慎,并没有一个敢提防他。云客坐到更馀,接见素卿,就不像以前的样子了。携手谢道:「小生赵云客,在危疑困厄之中,蒙小姐另眼看承,实是三生有幸。不知以后,怎样补报若能够脱身罗网,得遂鸾凤,一生的恩情,皆小姐所赐。」
素卿直性坦荡,见云客这般言语,自然情意绸缪,委心相托,竟把姻缘二字认得的的真真。古语云:「一夜夫妻百夜恩。」他就像一千夜还放不下的念头。爱月心情,遇着惜花手段。想是赵云客前世在广陵城里种玉。故所遇无非娇艳,必定受恩深处,自有个报答春光。但看后日如何且听下回表白。
评:
从来作小说者,经一番磨难,自然说几句道学的话。道是偷妇人的,将来果报,定然不爽。是何异欲嗜佳肴,而訾其后来臭腐,令人见之,徒取厌倦而已。昔汤临川序牡丹亭有言,自非通人,恒以理相格。第云理之所必无,安知情之所必有旨哉斯言,足以药学究矣。
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别扬州两处伤心
诗云:
昨夜残云送晓愁,西风吹起一庭秋;
梦里不知郎是客,苦相留。
别恨为谁闲绣幕,惊啼曹与倚高楼;
破镜上天何日也,大刀头。
却说吴大相公移奸作盗,自是周旋妙策。过了两日,亲往监门,讯问禁子道:「那个赵贼死了还未」
禁子对说:「前日承相公之托,极该尽力。怎奈遇着狱官秦老爷,查点各犯,被那个姓赵的一套虚词,倒保他衙里去住了。我们拦阻不住,故此不曾效力。」
吴大顿足身冷汗。女儿素卿,在房里听见,便走出来,对父亲道:「那吴家要把银子央来,这件事必然冤枉的了。只是爹爹虽不受他银子,怎禁得别人不受他银子那姓赵的一条性命,终久不保。」
老秦夫妇点头道:「便是我女儿说得不差。」
素卿道:「如今莫若把他银子受了,以安其心。省得又要别寻头路。列明日草堂,爹爹去见知府,把这件事说起。说道:『外边人俱晓得他冤枉,只是吴秀才定要处置他。闻得他的父亲浙江有名的富室,又且真的是个秀才,老大人不可轻易用刑。后面弄出事来,官府面上也有些不妥。』就是偷盗也非大事,只叫知府轻轻问个罪名便了。」
秦程书满口称赞:「我的女儿大是有才,这一番语甚好。我明日便去与知府说。」
当夜更深,素卿思想赵郎明日审问,虽则托了父亲这一番言语,未知是祸是福。又恐怕吴家别有恶计,转辗不安。待众人睡了,竟自出房,到书馆里来,见了云客,把今日父亲的话,备细述了一遍,说:「明日分别,未审好歹。虽则父亲为你申救,不知知府意中必定如何」
云客闻得此言,不觉凄惶道:「有这样狗官!贼也招在家里,可笑!可笑!」
即便回身算计道:「我这场官司,如今要费银子了。若是听他审问,万一他也像狱官面前的话,翻转事来,我倒有些不便。且是妹子在王家,昨日打发梅香来探看,无非打听那贼的消息,必定处置死了,方为干净。」
本日就兑白银一百两,央人送与知府,一定要重加刑罚。又将白银四十两,央人送与狱官秦程书,说道:「那贼是吴相公的仇人,求老爷不要遮盖他。」又将银十两,送与府堂皂隶,叫他用刑时节尽力加责。就约明日解审,这一段门路又来得紧了。
不想秦狱官是个好人,见吴家央人送银子与他,回衙对奶奶道:「不知那姓赵的与吴家怎样大仇,定要处死他。今早央人,先送白银四十两与我,约明日解审,叫我不要遮盖。想起来,我这里尚然如此,别个爱财的老爷,难道倒白弄不成。」
只见奶奶闻得此言,就骂道:「你那老不死!这样冤屈钱,切不可要他的。我与你单有二男一女,偏要作孽积与子孙麽」
口里一头念佛,一头责备,倒吓得老秦一无地,一把抱住素卿,哭道:「小生遇着小姐,只道有了生机,不想明日这一般,定然不能够完全。小生死不足惜,但辜负小姐一片恩情,无从报答。」
素卿见他苦楚,掉下泪来,说道:「也不要太忧烦。倘父亲与知府说得明白,好也未可知。只是就有好信,你定要问个罪名。若是罪轻,你速速完事,便当归去,不可久留,被吴家算计;若是罪重,你的身子,还不知到那里去,怎得再到我家来我今夜相见,竟要分别了。」
两人抱头大哭。又道:「你若明日出了府门,有便再到这里一会,我今夜先付你些盘资。」把十两银子缝在衣中,与云客穿好。又吩咐道:「你的身子,千万自己保重,以图后会。」云客哽咽无言,渐至五更,素卿哭别进去。云客和衣而睡。
只见绝早,外面敲门,那是提赵云客赴审的公差,需索银钱,如狼似虎。秦程书里面晓得,出来安插他,送与银子二两,央他凡事照顾。将次上午,秦衙并留公差,同云客吃了饭。程书亲送云客,行到府门,吴秀才却早伺候久了。秦程书先进府堂,见了太守,就与他说这件事。太守心上早有三分疑惑,又见狱官真情相告,道是与云客讨个分上,也不十分威严。
原来这太守,做人极好,专喜优待属官。又因秦狱官平日真诚,他的话倒有几分信他。程书禀过下来,公差即带云客上堂。太守喝道:「你是贼犯,快快招来,省得用刑罚。」
云客诉道:「生员的罪名,终无实据。就是一个小匣,原在瓦子铺前买的,也不晓得是吴家的物件,有买酒的孙爱泉为证。」
云客因无人靠托,指望把孙爱泉央他一句话,救己的性命。谁知太守要两边周旋,顾了吴家又舍不得狱官的情面,做个煳涂之计,一名也不唤叫,说道:「你的贼情定真的。姑念你远客异乡,如今也不用刑了,依律但凡奸盗之事,拟个满徒配驿燕山。」
另点一名差人孙虎,着即日起解到京里,如迟,差人重责三十板。不由分说,就发文书押出去。吴秀才还要太守加些刑罚,被众人一拥下来。
云客就在府门拜谢秦程书。程书回衙,述与奶奶知道:「虽则配驿,然终亏我一番话,不曾用刑,也算知府用情了。」说这公差孙虎,押了云客,竟到家中收拾行李起身。
你道这公差是谁原来孙虎就是孙爱泉的儿子孙飞虎。云客一见爱泉,怨声恨语,说了一遍。爱泉夫妇,忽闻得这件事,也与他添个愁闷,道是不推官人受冤,我儿子又要措置些盘费出门去。蕙娘在里面,听得云客有事,就如提身在冷水中一般,无计可施。只得挨到夜间,其云客面话。
孙虎因云客是认得的,不好需索费用,把云客托与父亲看好,自己反出去与朋友借盘缠。说道:「赵大官且住在此,我出外移补些银子,明日早上回来,便可同去。」
孙爱泉见云客一来是个解犯,有些干系,二来恐怕吴家有人来窥探,就着落云客直住在后面房里,正好与蕙娘通信。当夜更馀,蕙娘寻便来看云客。两个相遇,并不开言,先携住手,哭了一会。
蕙娘问道:「几日不见你来,只道是你有正经在那里。不想弄得如此,且把犯罪缘由,说与我知道。」
云客细诉真情,不曾话得一句,却又扑簌簌掉下泪来,说道:「自前日别你之后,便遇了王家小姐,承他一心相契,他的缘法也够得紧了。谁想内中又有一个小姐姓吴,名绛英。他先要随我到家中,然后寻媒来聘那王家小姐。想是我的福分有限,当不起许多美人之情,一出城,至第二日早起,正撞着吴小姐的大兄。被那吴大扭禀知府,百般算计,要结果我的性命。幸喜得遇一个狱官秦程书,出身相救,得以全生。如今一路到京,未知路上如何姐姐若是不忘旧情,守得一年半载,倘然有回家之日,定来寻你,决不敢相负。」
蕙娘道:「如今的吴绛英,还在那里被他害了,他不知还想着你麽」
云客道:「闻得他原住在王家府中。这两位小姐,今生想不能够再会了。」
蕙娘道:「也是你自少斟酌。事已如此,只得耐心上去。我为你死守在家,定不把初心改变。我还要乘便,替你打听王家消息,看他如何思想只是这样富贵人家,比不得我们,说话也不轻易的。外边有了人家父母做主,那得别有心肠,再来等你你此后也不必把这两家的小姐十分挂心。」
蕙娘这句话,虽是确当不易之言,他也原为自己,占些地步,所以有此叮嘱。当夜五更,两人分别,伤心惨目,不言可知。
孙虎自觅盘缠,天明就到家里,一边做饭,一边收拾,又对父亲说道:「我一到京,讨了批迥,便转身来的。家中凡事,你老人家耐烦些。」就同云客整顿行装,出了门,竟向前去。
云客泫然含涕,回首依依。只是他一点真情,四处牵挂,并不把湖上追来之事,懊悔一番。只道有情有缘,虽死无恨。一路里鸟啼花落,水绿山青,无非助他悲悼。口吟《诉衷情》词一首,单表自己的心事:
广凌城外诉离忧,回首暮云浮;
尺素传心,何处雁字过高楼
不堪重整少年游,恨风流,百般情事;
四种恩量,一段新愁。
云客配驿进京,看看的出了扬州境界,心中想道:「我此番进京,不过三年徒罪,只要多些盘资,自有个出头之日,只不知绛英回到王家,作何料理就是玉环小姐,前日见他这般吩咐,料不是薄情的人。我这孤身,前赖蕙娘周旋,后亏素卿提救,虽是受些怨气,也甘心的了。近日若寻得一个家信,寄到钱塘与我父母说知,凑些银子来,京中移补,就得脱身,更图恢复。但是一来没有伶俐的人,替我在父母面前,说话中回护几分,二来恐怕父母得知,不与他争气倒不稳便。且自餐风露宿,挨到京中,或是借些京债,或是转求贵人,申诉冤情,再作道理。」
这一段,是云客分离的愁思。还有两位小姐暗里相思,又不知晓得问罪的事,又不知不晓得问罪的事,又不知别寻计策图个明珠复合之功,又不知只算等闲做个破镜难圆之想。正是:
梦中无限伤心事,鹦鹉前头不敢言。
评:
此回小说用意甚深,而观者或未之觉,何也其始也,遇蕙娘则有孙虎为之解。有孙虎为之解,而下回之面目开矣。其继也,遇素卿、秦程书为之救。有程书为之救,而十一、二回之机权现矣。使他人捉笔,定于将解未解之时,费多少气力。而此淡淡说来,已觉顺水流舟,全无隔碍,不必强生枝节。前后若一线穿成,此文家化境也。观其结处圆净已作前段收局复开,后幅波澜。盖云客在广陵城中之事,已经完局,后面不过步步收合,故不得不于此处,总叙一番。作者自有苦心,看者幸无忽略。
第九回 躲尘缘贵府藏身 续情编长途密信
拟古二首:
玉颜既睽隔,相望天一方;
梦短情意长,思之不能忘。
唿女自为别,一岁一断肠;
叹此见面难,君恨妾亦伤。
昔有倩魂行,念我何叁商。
弦月星河明,露下清且寒;
乘搓隔银汉,安用徒心酸。
空闺复何娱,惟有赠琅  ;
梦寐暂相见,殷勤慰加餐。
孙蕙娘自别赵郎,花容憔悴,寝食无心,暗地里只有短叹长吁,人面前略无欢情笑口。
爱泉夫妇商量道:「我的女儿,年纪长成,想是他不喜欢住在家里,终日愁眉蹙额,就是头也经月不梳。若能够寻一个门当户对的,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。常言道:『女大不中留。』这句话渐渐的像起来了。」
孙爱泉存了这个念头,就有些媒婆,往来说合,也有说是一样做生意的。家给人足,正好攀亲眷;也有说是衙门里班头,外边极行得通的,可以相配。也有个伶俐的媒婆,说道:「看你家这位姑娘,人材端正,不像个吃苦的,待我与你寻一个富贵人家。虽不能够做夫人奶奶,也落得一生受用不尽。」
爱泉也不论人家,只要他老妈中意,便可成亲。说来说去终无定局。蕙娘在房里想道:「赵郎分别不上几时,就被这些恶婆子来说长说短。若再过几月,我家父母,怎能坐身得稳必定要成一头亲事,赵郎的约,便不讲了。我如今莫说小小人家,就是王孙公子,人才面貌与赵郎一般的,我也一马不跨二鞍,岂可背盟爽约况且来话的,尽是庸流贱品,难道是我的匹配须生一计,摆脱那样说话才好。」
正思想间,忽听得外边大闹。乃是府堂公差,爱泉儿子的同辈,当了苦差,要孙家贴盘费,把爱泉乱打乱骂。爱泉一番淘气,正合着女儿的计策了。
蕙娘听知父亲受气,便道:「我的脱身,有了计策。前日赵郎所遇王家小姐,既然盟誓昭章,定有些放心不下。不如乘此机会,只做个投靠他的意思。待到王家府中,一则探望小姐的心情,就在他房里,躲过几时,省得人来寻我。」轻轻走出,假装怒容,对爱泉道:「我家哥哥才去一月,那人便如此欺负我家,若是去了一年半载,连这酒缸锅子,都是别人的。如何人情这样恶薄想起来这般世界,只有势头压得人倒。不如依傍一家乡宦,求他略遮盖些也好。」
爱泉一时乘气说道:「有理!有理!我被那小狗头欺瞒,难道便怕他不成只不知投那一家好。」
蕙娘道:「扬州府里,只有府前王家,现任京里做官。况兼他家夫人极喜遮护人的。」
爱泉点头道:「便去便去。」连忙备了四只盛盘,同了妈妈女儿,竟到王家府中。家人与他通报,夫人传谕,唤那妈妈女儿进来。
蕙娘同了母亲,走进后堂。夫人一见,就有几分欢喜。只因蕙娘生得标致,又兼他出词吐气,有条有理。那着外面家人,收了他的盘盒,吩咐外边人,不许欺负那老人家。他女儿蕙娘,倒也聪明伶俐,着他服侍小姐。老妈且暂出去,有事进来。老妈拜谢而去,同了爱泉归家,少不得宅门大叔,请些酒席,倒弄得家中热闹不题。
却说蕙娘进了房来,拜见小姐。玉环见了,便想道:「好一个俊雅佳人,小人家女儿,也有这般颜色。」
玉环略问几口,蕙娘是个乖巧的,应对安闲,并不露一份俗态。又见了绛英,蕙娘便问道:「那一位小姐,想是二小姐了。」
玉环道:「这是吴家小姐,是夫人的侄女。」
蕙娘心知,绛英也不提起别样。住在房中,凡事温存周到,小姐十分爱他。过了两三日,蕙娘见玉环并无欢容,时常看书,无人处叹几口气,有时提起兔毫,写一首词。词云:
倚遍栏杆如醉,花下偷弹别泪;
凤去镜鸾孤抛,却残香遗翠。
空睡,空睡,梦断行云难会。
右调《如梦令》
蕙娘不敢推详,也不审词中之意,只是察言观色,每事关心。欲将言语逗他,又难开口。
忽一日,把自己的妆匣开了,整些针指花绣之类,露出一方图书,那是赵云客的名字印子,正与玉环所留诗绢上印子一般的。
玉环偶然是来看见,便把图书细细玩了一番,就问蕙娘道:「这个印子是你自己的,还是那个的」
蕙娘晓得小姐通于书史,正要借个发端探问消息,便对玉环道:「是吾家表兄留下的。不瞒小姐说,吾家表兄姓赵,字云客,原是杭州府一个有名的才子。因他恃才好色,今年三月中,到这里来。闻得他前日不知与那一家女儿交好了,私下逃归,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见,不把他做奸,倒冤他做贼。解到本府,几乎弄死了。又亏一个狱官相救,才得问成徒罪,配驿燕山,前日就起了身。吾家哥哥押解,故此留下这些零星物件。」
只这一番话,吓得玉环目定口呆,想道:「前日绛英的事,梅香打听,并无音耗,只道他脱身去了,不想问罪进京。倒亏蕙娘说出,今日方晓得实信。」
也不开口,拿了图书,就叫绛英,将蕙娘的话,私下述了一遍。绛英心绪缠绵,正要寻消问息,骤闻此语,如梦忽觉,转身便走,要问蕙娘。玉环一把扯住道:「此事未可造次开言,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解,便好觅个寄信之路了。」
两人携手来问蕙娘,道:「你说那姓赵的表兄,既是个才子,何不好好的寻一家亲事,孤身到这里来,受此无辜之祸。」
蕙娘答说:「小姐不知。吾家表兄,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,只为他要自己捡择个绝代佳人,故此冒犯这件事。」
小姐道:「如今他问了罪,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麽」
蕙娘道:「他是有情之人,如今虽问了罪,还指望脱身,仍寻旧好,那里有一毫埋怨的念头。」
小姐笑道:「绛英真个盼着了情人也。」
蕙娘问道:「小姐怎麽说这句话」
玉环道:「蕙娘,你道这那姓赵的是谁就是那吴家小姐。」
蕙娘假装不知,说道:「原来就是吴家小姐。吾家赵云客为小姐费心,险些送了性命,小姐可也垂怜他麽」
玉环道:「绛英时刻想念,正要觅便寄一信与他。若果是你家至亲,极好的事了。」
是日,两位小姐把孙蕙娘,就看做嫡亲骨肉一样,打发开了梅香侍女,三人细细交谈。不想尽作同心之结,那一夜挑灯客语,三人各叙衷曲。
玉环以绛英为名,句句说自己意思。蕙娘因玉环之语,件件引自身上来。不消几刻工夫,三人的心迹,合做一处。
玉环道:「我三人的心事,业已如此,何必藏头露尾如今以后,只算个姊妹一般。也不须分上下了。」
蕙娘对玉环道:「小姐既有此约,蕙娘一生,甘心服侍小姐。只恐怕老爷作主,另择一家,为之奈何」
玉环道:「这个不妨。我家老爷进京时,原吩咐夫人说:『待我回家,方择亲事。』若是老爷回来,最快也得一二年。赵郎果能脱身,算计也还未晚。为今之计,但要觅人寄一信去。一来安他想念之情,其次叫他速谋归计。这是第一要紧的。」
蕙娘道:「这个不难。小姐可备书一封,待蕙娘与父亲说知,只叫他送些盘缠与哥哥。又有一封赵家的家信,付些路费,央他并带去。我家父亲是诚实人,必不误事。」
玉环道:「这事甚好。」
就借绛英为名,写书一纸,中间分串他三人的情意。
薄命妾绛英书,寄云客夫君:足下烟波分  ,风月愁鸾,帘幕伤情,绮疏遗恨。自怜菲质,暂分异域之香。深愧寒花,反误临邛之酒。未射雀屏,先罹雀角。每怀鱼水,统俟鱼书。伏念昔因环妹,得申江浦之私。乃今近遇蕙娘,转痛衡阳之隔。会真之缱绻,梦绕残丝。游子之别离,魂迷织锦。明珠复合,誓愿可期。霜杵终全,矢怀靡罄。专驰尺素,上达寸诚。思公子兮未敢言,情深千里,念夫君兮谁与语,志在百年。兰堂之别黯然,蕙径之行渺矣。莺花莫恋,时异好音。山水休羁,勉加餐饭。临池泫感,无任悬情。外附玉环之衷,新诗十绝。并写蕙娘之意,托词二章。密信交通,慎言自保。菲仪数种,聊慰旅怀。
附玉环诗:
不道离愁度驿挢,只今魂梦记秦箫;
春风自是无情物,未许闲花伴寂寥。
翠翘金凤等闲看,一片心情湿素纨;
无限相思谁与诉,花前惆怅倚栏干。
凭谁题锦过衡阳,梦断空馀小篆香;
展却绣帏留晓月,素娥争似冷霓裳。
欲化行云愧未能,个中情绪自挑灯;
宵来会  知何日,几度思君到广陵。
销尽残脂睡正宜,舞鸾窥镜自成痴;
人间纵有高唐梦,不到巫山那得知。
东风摇曳动湘裙,女伴追随映彩云;
莫道无情轻聚散,此中谁信是双文。
瓶花惨淡自藏羞,只为多情恨未休;
掩却镜台垂绣幕,半生心事在眉头。
闲脂浪粉斗春风,舞蝶那知是梦中;
不遇有情怜独笑,假饶欢乐也成空。
一片花枝泣杜鹃,不堪重整旧金钿;
绛河鹊驾浑多事,纵有相思在隔年。
洞口飞尘路渺茫,人间流景自相忘;
梦中剩有多情句,浪逐残云寄阮郎。
附蕙娘小词:
残灯明灭坐黄昏,偷傍栏杆掩泪痕;
一段心情无共论,忆王孙,细雨荒鸡咽梦魂。
凭谁飞梦托昆仑,绣幄添香空闭门;
玉漏声声送断魂,忆王孙,一夜夫妻百夜恩。
右调《忆王孙》
玉环将书封好,递与蕙娘,并寄些衣服路费之类。蕙娘持了书,竟自归家,对孙爱泉道:「前日哥哥出门,因牌限急促,身边盘缠甚少。如今一路到京,恐怕途中无措。我们既有了王家靠托,家中无事,爹爹何不自己去看他一看」
爱泉是个老实人,说了儿女之事,心上也肯出去,说道:「这也使得,只是要多带些费用。」
蕙娘道:「不妨,奴家在王府中,积几两银子在此,爹爹尽数拿去,也见得兄妹之情。前日王府中,又有个朋友到浙江,带得那赵官人一封家书在这里,并与他寄去。」把那书及衣服银子,打了一个包,付爱泉拿好。
爱泉欢欢喜喜,便收拾行李出门,说道:「我老人家年纪虽五十馀岁,路上还比后生一般。那京中的路,也曾走过几次。如今不但看我的儿子,倒是与赵大官寄家书,也有个名色。我以前看那赵官人,恂恂儒雅。他为了冤屈事,心上十分放他不下。既是有了盘费,何难走一遭」又对蕙娘道:「只是你母亲在家,无人照顾。你该常时看看。」
蕙娘道:「这个自然,不消挂念。那赵家的书,也看他伶仃孤苦,千万与他寄到了,须是亲手付他才好。」
爱泉道:「到那里自然当面与他,况且还有些衣服银子,难道与别人不成」
蕙娘心中甚喜,待父亲出了门,便往王家府内回覆小姐。
一至房中,玉环与绛英携手问道:「书曾寄去否」
蕙娘道:「信倒寄得确当。」便述父亲看儿子一番话。
两位小姐道:「都亏了你,我两人后日有些成就,尽是你之力。总是苦乐同受的。只不知赵郎在京,怎麽样了」
却说两位小姐,一个蕙娘,好好的住在家中,打做一团,恋做一块,专待赵云客回来。共成大举以前,三人画个相思图,以后三人做个团圆会,岂非美事不想天缘难合,还有些磨折在后边,未审遇合如何看到后回便见。
评:
孙蕙娘触处藏机,不惟自全,又能为人帮助,真云客一大功臣也。书辞对偶精工,诗句函情秀丽,当与贾云华集唐并传。恩情意深长得此。
第十回 梦模煳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
诗云:
一腔心事无申诉,变作梦魂难自寤;
梦里结成刑,假的也是真。
大梦无时白,此身终作客;
剖晰眼前花,方知梦境差。
赵云客与美人相处的事,已经叙过十分之五,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,尚未曾说及二三。我此回,就从这一首《菩萨蛮》说起。我想世上的人惯会做梦,心上思这件事,梦中就现这件事,因那梦中现这件事,心上就认真这件事。不知人的身子,有形有质,还是一场大梦。何况夜间睡昏昏的事,便要认真起来。所以古来说,至人无梦。但凡世人做梦,尽是因想而成,岂可认得真的。
赵员外因儿子不见,又见了被上的血迹,把钱金两个秀才,拖到监里。又因知府正值大计,数月不理众事,这桩事,还不曾审结。员外在家,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,招魂立座,日日啼哭。忽一日,知府挂牌,编审这事。学院有了批文,着差人拘赵某明日早堂候审。
那一夜,赵员外睡了,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,啼哭而来,说道被朋友谋死,身上时常痛苦。员外不待梦中说完,捶胸跌足,放声大哭,哭醒了,对家人道:「明日府堂审事,儿子今夜,就托一梦与我。他虽身死,冤魂不灭,来此出现,那谋死的勾当,岂非真实!」说了又大哭一番。
次日早晨,竟到府中执命。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,陈列刑具,考究谋命一事。钱金两人,虽然从实置辩,怎当得被上血迹一项,终不明白。赵员外哭诉奇冤,就把昨夜阴魂出现,梦里的真的话,上告知府。却也奇怪,原来昨夜灯前,太守看这一宗文卷,亦曾疑这血迹,终无实据。只因疑心不决,夜间也有一梦,梦见黑风刮地,阴云惨惨,回头看时,满地都是血迹。此时审问,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,自然认以为真。他原是直性的,也不十分详察,写了供状就定审单,申达上司。
审得钱通、金耀宗,名列青矜腐儒,行同绿林豪客。私诱同学赵青心,利其多资,于三月十五曰,骗到西湖,谋财殒命。所游与僻,既非管仲之可人,却使沉商,有类石崇之贱行。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,赃证昭然。伊子黄泉负冤,帐中之梦,魂悲啼伤矣。钱通为首,罪在不赦,相应解京处决。金耀宗党恶同谋,编戍燕山卫。卑职未敢擅便。伏乞裁照施行。
知府审结此事,申文各宪,便点二名府差,锁押两人,一齐解到京里。
员外咬牙切齿,说道:「我夜夜梦见儿子,想是他阴魂未散。但愿半路上,活捉那两个贼徒,才泄我一场怨气。」
官司已结,员外归家。钱金两人,带盆望天,有口莫辩。家中措些盘费,相傍进京。
一个归路有期,一个生还未卜。你道两人弄假成真,岂不可笑。只因他少年狂妄,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交结的做出事来,平日间交游同辈,与夫至亲骨肉,惟恐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那个出身相救随你要死要活,只算个等闲看待。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,钱财交结,同眠同坐的,到了此际,毫厘也用不着。末世人情,大抵如此。倒不如赵云客,在广陵城里的事,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,一样问罪进京,还不十分狼狈。两人押解起程,出了杭州府城,一路逢州换驿,递解到京里不题。
却说赵云客,自一月之前,出了广陵,看看的到燕山大驿,身边盘费,渐渐消磨,又兼见了驿官,用些使费,虽不曾亲受刑杖,羁愁困苦,无不备尝。连那孙虎身边盘缠,都用完了,一时没有批回,与云客同住驿中。又守了半月有馀,忽见一人,慢慢行来,背了褡袱行李,走到驿前。
云客凝眸观望,那是寄书的孙爱泉。云客一见不胜狂喜,问道:「你老人家怎麽来了」
爱泉道:「我因儿子前月出门,盘费甚少,放心不下。又有官人家里,寄一封书信,送些衣服银子。」
在此,交与云客。孙虎也出来,见了父亲说道:「正没有费用,等待批回。父亲来得甚好,明后日领了批,就好起身归去。」
爱泉又对孙虎道:「自从你出了门,我在家中,就被堂上这些后生欺负,又要贴使用,把我终日闹吵。我气不过,只得投了府前王家,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。这项盘缠,倒亏他寄与你用的。」
孙虎道:「这也罢了,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,一时不便攀个亲事,且图过了目下,再作理会。」
云客接了书,收下衣服银子,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,想道:「蕙娘是个有智巧的,他到王家,未必其中无意。但是我家里,不知甚麽人去通个信,把书银等项寄来。」
当晚背了人,将书拆开,那是绛英手笔,又见了玉环的诗,并这小词。便晓得他三人心迹,就里假托家信,叫孙爱泉寄来。把那书词,细细看了一会,不胜慨叹道:「女子之情,一至于此,令人怎生割舍得下」便把衣服银子,收拾藏好。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。
次日早上拿些银子,送与驿官先发批回。打发爱泉父子回家。虽是挂念这几个美人,又不好寄封回书,说些心事。思量道:「爱泉回去,蕙娘自然问我的确信,也不消写回书了,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,与爱泉说道。待他到家,与蕙娘说便了。」
爱泉父子,将次起身,对云客道:「官人可有家信,带一个回去」
云客道:「多谢你两人,我也不等家信了,既有这些盘费,即日当算计归家。况且前日一到,看那驿官是一个好人,待他寻个方便,就好脱身。我若归家,还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。」爱泉珍重而别。
说这驿官,得了云客的银子,又知他是个盗情小事,也不十分督察,听他在京中,各处游玩,只不许私自逃归。过了一两日,云客偶然散步到一处,见一所殿宇,甚是整齐。走进里面,那是后土夫人之祠。
云客撮土为香,拜了四拜,私下祝道:「夫人有灵,听我哀告:钱塘信士赵青心,只为姻缘大事,偶到广陵,撞着几个美人,情深意厚。不相惹出祸事,配驿到京。若是今生有缘,明珠后合,愿夫人神灵保佑,使能脱身归去,阴功不浅。追想家乡风月,情绪缠绵。今日漂泊无依,何等凄楚。惟神怜悯,言之痛心。」
云客想到此处,不觉泫然泪下。独坐在庙中,歇息一回,走出门来,抬头四顾,只见粉墙似雪,云客身边,带有笔墨,就在粉墙上面,题词一首,以诉羁愁:
孤身漂泊染秋尘,家乡月似银;
不堪回首自筹论,青衫泪点新。
冤未白,恨难申,长怀念所亲;
梦飞不到广陵春,愁云处处屯。
右调《阮郎归》
云客题了这词,闲愁万千,一时间,蹙在双眉,自觉情思昏昏,暂坐庙门之下。手里拿着笔墨,还要在新词后面,写一行名字,或是家乡籍贯。只因愁怀困倦,少见片时,不料为睡魔所迫,就倒身在门槛边,鼾鼾的睡去了。
云客酣睡正浓,谁想庙前,正遇着一个官员过往。路上簇拥而来,见了云客,就唤手下人问道:「那庙前睡的是什麽人怎独自一身,夜间不睡,日间到这里来睡官府攀过也不揣着,好生可恶!」衙役就到庙门,扯起云客。
只见那官员把粉墙一看,看着新词几行,浓墨淋漓,情词悲切,心上好生疑惑。云客被众人拖到轿前,双膝跪下,还打个欠身,昏沉未醒。
衙役禀道:「那一个不知甚麽人,手里拿着一管蓬头笔,满身污了墨汁。这等模样,在官府面前,昏昏沉沉的,想是那好好的粉墙,被他涂抹坏了,后土夫人有灵,把他匝缚在此。」
又将云客一堆道:「快快苏醒,官府面前不是儿戏的。」
云客抬起头来,惊得满身汗出。
那官员问道:「你是什麽人,孤身瞌睡在此这墙上的词句,可就是你写的麽」
云客拜道:「爷爷听禀,生员赵云客。」
官员道:「原来是一个秀士,你细细说来。」
云客道:「生员祖居钱塘,侨寓广陵城瓦子铺前。买一拜匣,祸遭一个惯絮囤的吴秀才,明欺孤弱。得知生员带些资本在寓中,便借拜匣为名,冤屈做了盗贼,把生员的资本,尽数抢去。贿嘱衙门,不分皂白,配驿到此。今日幸遇老爷,想是此冤可白。求爷爷神明提救,就是再生之恩了。」
那官员想一会道:「本衙也住在广陵,闻得学里有几个不习好的秀才,这样枉事尽有。」
就唤手下人,且带到衙里,慢慢盘问,若果冤枉,申理何难,云客随了轿子,一境到衙里去。
原来那官员不是别个,恰好正是扬州府前住的王老爷,即玉环小姐的父亲,现任在京,做了京畿御史。衙门风宪,不比寻常。
云客进了衙中,伺候半日。老王出来,细加访问,又道:「老夫家里,住在扬州府前。你既寓扬州,可认得我宅里几个家人麽」
云客道:「生员寓在瓦子铺前,卖酒的孙爱泉家。贵府大叔,都是认得的。」
历举几个名姓,一字不差,老王半年不见家信。倒亏赵云客在衙中,间些详细说道:「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肆诈人麽宅中不闻得有些别事麽」
云客道:「都没有。」
老王道:「你既是秀才,那些诗书,可也还记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驿官处说明,销了罪籍,暂在我衙里,温习经史。老夫自前岁衡文闽省十一月诏罢科举之后,也就回京。近日闻知朝廷,晓得天下才人觖望,又要开科,特取真才,赞襄治化。你该就在这里应试,倘能够博一科第,那冤枉的事,便不要别人翻冤了。」
云客深感厚恩,拜谢而起。老王与他择二间书馆,陈设铺盖,每日供给他,又唤衙役,行文到驿里去除籍。
云客一应要看的书史,尽搬出来。
云客想道:「我这一身,得遇老王提救,也是后土夫人有灵,使我瞌睡片时,逢这机会。过了几日,还要虔诚去烧一炷香谢他。只是我家乡念切,既脱了身,星夜回去,就散了家资,报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。怎奈老王情意笃实,不好悻悻告别。还有一件,若能够悉我的长才,侥幸一名科第,寻得一官半职,那玉环小姐,倒有三分娶得的道理,各位美人,要图报恩也容易。只是眼下羁迟,颇难消遣。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,丢在一边,把目前折桂手段,放些出来,看怎生结果。」
评:
梦者因也,有因而起。其间怪怪奇奇,一切天堂地狱之事,皆形现出来。佛家所谓因果从心而生者也。昔有一人经过海中,同舟遇一老僧,赍银数百,往南海做好事。此人顿起邪心,把老僧推堕海中,取银而归。抵家便梦老僧来索,如此连梦几夜,心上昏沉。日里起身,将镜子照照,镜里现出此僧;把茶来吃,茶盏里又照见此僧。此人大骇,谓僧索银甚急,百般禳解,竟成大病,上床睡了一年。不但睡时,常常梦见,并觉时也似梦非梦,每见老僧正在身边。忽一曰,外边叩门,一老僧来访问。家中讯他来历,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。此人听得,在床上大叫道:「往常梦中看见,已经怕甚。今日亲自上门来讨命,我的性命定不好了。」霎时间,牛头马面,绕床而立。其人惊悸不已,家中大小,俱向老僧,叩头乞命道:「万求老师父放大慈悲,饶他性命,当即日尽把家财,做个好事超度你。」老僧笑道:「不要害怕,我今日并不来讨命。前年蒙居士推堕海中,彼时幸遇一只客舡提救,不曾溺死。思想起来,银子是身外之物,就是到了普陀山,他分散与众僧,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,如今居士家取了,也不妨事。老僧今日偶然到这里来看看,怎麽这样大惊小怪」床上病人,如梦忽觉,滚下床来拜道:「我一年来梦中见你,镜里茶里,早晚床上时时见你。不想你原未死,总来是我的心上事,故现出这个光景,适才闻得老师父这一番话,身里的病,一时好了。」就把家财赈济贫穷,尽数分散,随那老僧出家。后来苦行二十馀年。一曰偶叁一大善知识,拜问道:「梦中现形,谁是真形」那堂上大喝道:「这秃子速向山门外走!」那人便转身向山门外走。走了二里多路,忽且一孩子啼哭,其母问何哭。孩子道:「方才梦见吃果子,如今要吃。」其人听得豁然大悟,遂成正觉。此回中,员外想念,太守疑心,两梦合一。不知赵云客在京里,做下好梦,正无醒日。
看官们,倘若各人有心事的,可为借鉴。
第十一回 恶姻缘群牛喘月 巧会合众犬留花
诗云:
谁家门巷旧垂杨,系马栖鸦覆短墙;
不是关心休折取,丝丝叶叶尽离肠。
赵云客既脱网罗,朝夕孜孜    ,攻习文章,指望一举成名,报恩雪耻。这也是天缘大数,未可轻易表白。想起一段流离,无非为美人情重,弄出这般困厄。正是:
不因渔父引,怎得见波涛。
虽然如此,但要郎情女意,两边认得真,纵使相隔天渊,也有乘槎会面之日。若是女子有情,那郎君只算得顺风采花的意思,丢了那个,又想别个。缘分顺凑的还好,倘然有些隔碍,便要放下愁肠。李十郎之负心,黄衫侠客也看他不过。若是男子有心,那女人只有做痴汉等婆娘的模样,可以嫁得,就随了他。若还掣肘,不如随风顺舵。章台柳之攀折,纵有许俊,何补于失身所以生死交情,其实难得。自云客陷身荒驿,那广陵城里四个美人,私下做的事,向来瞒神欺鬼,并不曾在人面前,说半句「我要跟赵云客」的话。又是名人要顾体面。名人自有父兄,虽则青  偷情,说尽山盟海誓,也只是两人的私语。就如做戏的,两边担扯一番,便要当真起来。说又说不出,行又行不得。被那严父严兄,寻一人家,叫一肩花花轿,推拥别家去,做个莺莺嫁郑恒故事,任你表兄人才绝世,也只好为郎憔悴,却羞郎而已,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种,全不把这段话文骗得他的身子动一动。玉环寄书之后,终日叫孙蕙娘归家,打听回音。
一日,爱泉与儿子忽地归来,正值蕙娘在家。心上天悲又喜,喜得那赵郎的信息,有了几分;悲得那赵郎的肉身,何时见面连忙唤母亲:「爹爹与哥哥回来了,快备晚饭。」
爱泉与儿子进了酒店,卸下行装,先要吃些热酒。蕙娘便把热酒与他吃了。
老妈问道:「那赵大官可曾解到」
孙虎道:「解到了,正在驿中,少了盘缠,亏得父亲到来,才不曾吃得苦。」
蕙娘问道:「他家的书信,曾付与他你们回来,那姓赵的可也苦切麽」
爱泉道:「那赵大官始初见了家信,有些伤心的情状,及至看了书,又收了银子衣服,倒欢天喜地。说道,他见的驿官,甚好说话。既有了这项银子使用,即日也要寻个脱身之路。他说不久归家,还要亲自来谢我。不知他心上,可是诚实的话。」
蕙娘听这一番信,又把愁肠略放下几分了。当夜睡过。
次日清早,收拾停当,仍到王家府中去。玉环挂忆赵郎,如痴似醉,泪痕在竹,愁绪萦丝。一见蕙娘,便想携手,私下问道:「你两日在家,何故不来那寄书的曾有消息否」
蕙娘把父亲昨夜归来的言语说完,又道:「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。若能够今年就得脱身,我们的事便可稳当。」
小姐新愁旧恨迸在心头,纵使云客即立面前,还诉不尽百般情绪。何况口传虚信,怎解得他万种思量只有吴绛英的心,正像赵云客往那里去了,立刻就回来的一般,也不十分牵挂。但要经营后日,先嫁赵郎,恐怕他两个先占了滋味,故此心忙意乱,专待云客到家,全不闲思浪想。闻知蕙娘好话,信以为实,说道:「只要赵郎不死,这段亲事,那怕走在天外去,迟几日,也不妨。」那绛英便是这样。谁想他的哥哥在家,提起此事,深为愧恨。思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,已经使我无颜,万一再撞一个冤家,叫我如何摆脱不如及早寻下一头亲事,完这孽债。成礼之夕,就要新人结亲。
绛英私想道:「我与赵郎情深似海,况且已经着身一夜,不比玉环空来空往。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许人,便如士卒随了将官,任他死活存亡,一惟听命,安有更改地方再跳营头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赵郎,惟有一死,图个梦中相会,这也是姻缘簿上,有这一段遇而复失之事。」
正是:
欲知别后相思意,尽在今生梦想中。
绛英想到此处,不觉柔肠千结,进退无门,只得从暗里大哭一场。挨过几日,媒婆来说,吉期已到。日间行礼,夜间结亲。花轿出门,一境到岳庙前大宅里结亲的。
到了正日,小牛打扮新奇,只道红鸾照命,绛英心肠惨裂,有如白虎缠身。默在房中,思量一计道:「料想此番,不能脱空。我若悬梁高挂,倘被他们知觉,救得转来,终是不妥。不如乘他忙乱之时,做个金蝉脱壳之计。」
外面欢欢喜喜,只像要出去的模样。到了黄昏时分,先打发梅香往王家,谢别夫人小姐。外边行礼盘盒,陈列纷纷。鼓乐喧天,牵羊担酒。吴家大小众人,各各忙乱,拥挤前门。又要收盘盒;又要讨赏封;又要备酒席,只存两个婆子,相伴小姐。
绛英急要脱身,骗那里人家不当稳便,除非乡间还好。就央几个媒婆与妹子说亲,又吩咐道:「城里的人一味虚文,全无着实。倒是各乡财主,有些信行,可以做亲眷。」
媒婆承命,往乡间说亲,那各乡尽晓得吴大是个名士,俱要攀他。只见不多时,媒婆便话一家,来对吴大道:「有一家财主,住在大仪乡,姓牛,家里鸡鸭五六百,母猪一二十,米麦几千斛。他还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庙前,只是有句话。他家官人长大,本年就要成亲的。」
吴大道:「这等极好。」
便捡下吉日,先去拜门,即日行礼成亲。吴大叫两个使女,来到王家,候绛英回去,说道:「相公把小姐攀了乡间牛家。成亲日子也检定了,请小姐回去住几日,好收拾出门做新人。」
绛英闻知此话,吓呆了半晌。玉环私在房中,拍绛英肩头道:「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,不与我做同伴,那落花流水之意,如何抛却」
蕙娘又在旁边道:「那于官人不知气味如何。可不辜负了小姐一片花容。」
两人如讽如讥,把一个绛英气得浑身麻木,口里畴躇道:「此去也不妨,我自有主意。但是你们后日见了赵郎,须把我这一段念头与他说几句。」
不知他主意何如,辞了王夫人,竟上轿子,向自己家里去。绛英到家,住了几日,看看吉日渐近,行两个婆子道:「我家哥哥嫂嫂,做人极其悭吝。因我没有父母,凡事草率不成规榘。你们两个须是乘他忙乱之时,也出去先讨些赏封。若待我出了门,一毫也没有的。」
两个媒婆,闻得这话,火急走出房门,挨身去挤在外面讨赏。绛英独自一身,将包头兜好,身上换一件青布旧衣,又将束腰一条,紧紧束住,竟向后门急走出去。家人也有撞见的,只道是家里别人要拿甚麽东西,全不揣着。
绛英在暗中,一路前行,信足所至,不想到了安江门,他也不知那里。幸得城门尚未关锁,绛英竟自出城。一路前来,渐近广陵驿,立在官河岸上,想道:「这所在才是我结亲之所。更深夜静,无人知觉,河伯有灵,今夜把我吴绛英的精魂顺风儿牵去。」
此时在吴宅厅堂,毛坑鼠洞里都在寻找,那里见得绛英小姐牛家人马,连忙报知老牛,唤粗使数十人,亲到吴家,只道设计哄他财礼,把吴家家伙打得粉碎。吴大捶胸跌足恨道:「不但养女是赔钱之货,如今赔气赔家私,也还不停当,必定明日少得经官动府,央些亲友私下讲和,还他茶礼。」只苦了送亲迎娶的闲人,自白冻了一夜,汤水也没得吃。笼灯火把,人马轿伞,打得七零八落,岂非笑话世上财主,喜欢攀有名望人家的,请看这个榜样,切不可轻信媒婆之口。吴大气恼,小牛败兴,这段话文不过如此。
且说绛英小姐,走到河边,将要投河,悲悲咽咽,便寻死路。看官们晓得的,但凡女子的尽头路,止有投河一着。就像戏文上有个钱玉莲投江故事,有人来救,后面还有好处。若无人救,也便罢了。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,不足为奇。但是绛英所处之地,又自不同。若是一到河里,就直了脚,倒是清净的事。万一惊动众人,捞摸起来,死又不死,送到吴家,这般颜面,反觉不雅。即不然,遇着过往客船,一篙带起,贪利的把你做个奇货,说道全亏他救命,要扯住了诈银子。贪色的,顿起邪心,载到别处去,做些勾当,如何脱白
绛英这一番算计十分倒有九分不妥。不想孤零一身,将次下水,岸上攒住十数只恶犬,绛英的布衣,被犬牙咬住,一时倒难脱身。绛英心忙胆怯,  徨无措。河里忽撑一只小小官船,傍到岸边来。船头上立着一个老人问道:「甚麽人孤身独立」
绛英为犬围住,进退两难,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。
老人见是一个女子,道是:「你这个女子,独立河边,莫非要投河的麽」
你道问绛英的老人是谁那是狱官秦程书,任满起身,载了家小,正要进京,再谋一处小小官职。
当夜泊船安江门外,次日早开。船内女儿秦素卿,听见外边有女子投河,他是生性豪侠的,飞跑到船头上来,见了绛英,一把手就扯到船舱里去,吩咐手下人,不要惊动岸上人。他既要投河,必定其中有个缘故,且把船开了,再泊下些,明日绝早开去。岸上人为犬声热闹,只道官船过往,全不晓得女子投河一节。
素卿见了绛英,说道:「好一位女娘,为何干这拼命的事」
绛英泣诉道:「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儿,自小得知些节义。只因少时丧了父母,兄嫂无情,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,欺他贫弱,将他陷害,配驿到京里,另择一家财主,欲卖奴家,今夜来娶。奴家不忍改节,故此私自投河。」
素卿侠气勃发,把桌子一拍道:「有这样屈事。我正要到京,不管长短,带你进京寻觅丈夫。一应盘费,在我身上。我且问你,丈夫姓甚名谁」
绛其道:「奴家丈夫姓赵,字云客。」
素卿耳边忽提起「赵云客」三字,想道:「这也奇怪。我在衙里相逢的那赵云客,他被人陷害,问罪进京。我相遇时,他全然不说有妻子。怎麽这个女子说起,又有个赵云客且在路上细细盘问。若果然是他,倒好做个帮手。」
看官,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广武昌府,那秦程书任满,自然打发家小回家,自己进京,再图官职。为甚把家小一齐带到京里去不知他的一家进京,尽是素卿的妙计,专为要寻赵云客,故此定个主意。
素卿因父亲解任,私下算计道:「竟归武昌,便与赵云客风马无涉,今生安有见面之理难道一番恩爱,丢在空里不成」
便与母亲商量道:「爹爹进京,大哥正好图功名之路。闻得要带二娘同去,叫我们母女两人归家。想起来,家里有甚好亲眷我们一家人,倒分做两处,这事成不得。不如一同到京,得了官,一同再到那里去方好。」
素卿的母亲听见这话,对秦程书道:「我一家亲丁,只有六日,若要分两处,决然使不得的。且同到京里去,再作道理。」
程书素怕奶奶,吩咐一声,就如令旨,不敢违拗,所以同往京中,正好遇着吴绛英。绛英是个才貌兼全的,不比素卿直性,路上待人接物,极其周到,便是秦程书夫妇,甚如敬重,就看做女儿一般。倒嫌自己的女儿,来得粗辣。你看这两个美人的心肠,待云客也算真切。
不知赵郎后日,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幸,这两个主顾不是好惹的。他竟要唱出「恨漫漫,天无际」的曲子来了。
看官们放心,那云客是斯文人,这样负心事弗做个。
附言:
余刻此画未竟,里中有狂士,偶于途中质余。转视之,不相识也。询其姓名居止,且考其质余之故。其人曰:「姓张。平生慕君才,有着作欲求正。故相问耳。」终不告以名字,因于腰间出铜印一枚为赠。余英而受之。翌日,于其居旁有相识者来语余,言其人少好学,多聪慧,家素饶。为兄所败,遂得狂疾。曾一见余此书,心甚契焉。余惊谢曰:「是何言与余困鸡窗有年,今且为绛帐生涯,旦夕佞佛,何狂生之见慕若是」未  月,闻其人以戏水死。呜唿!余与张素无交契,特以扈言之故,念余不罡。夫世之面交而心诽者,见富贵则趋之;见贫贱则弃之;见颂德政之俚言,假道学之腐语,则群和之,见风月闲情,则共讪之。岂能如狂生之语,真而情恳也哉惜未尝以全书惠狂生,而淹然长逝,余其有馀憾矣夫!
第十二回 结新恩喜同二美 申旧好笑释三冤
诗云:此诗代题桃花仕女图赠闺人之作
春风暗入武陵溪,传得仙姿爱品题;
软障屏开香篆小,朝云梦断月痕低。
有情争恨刘晨别,无迹空怜崔护迷;
最是相思魂漠漠,等闲萧飒伴深闺。
绛英得遇素卿,飘然长往,也不管家中闹吵,一路相傍进京。
素卿从容问道:「姐姐的丈夫,既是自小结亲,怎麽令兄陷害他的时节,姐姐不言不语。直至今日,方寻这条路万一前日被令兄陷死,姐姐从何处着落难道终身守他不成」
绛英道:「前日闻他陷在狱中,幸喜问了徒罪,还指望他回来,图个后会,所以因循到此。」
素卿道:「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时,因见那赵云客哀诉苦切,说道被那吴秀才害他。我家老爹怜念无辜,保在衙中。就是后来问罪,也都亏我家提救,不曾被吴秀才谋死,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。」
绛英道:「这等说起来,便是奴家的恩人了。」
素卿道:「只是有一句话不好说得。那赵云客在衙里时,他把受冤来历,尽情告诉。只说道吴秀才贪其资财,将小匣为名冤他做贼。并没有半句说及姐姐的事,这却为何」
绛英被那秦素卿说这句话,一时间对答不出,脸上通红起来。素卿想道:「那一夜看赵云客,我原道他定有妇人的勾当。如今详察起来,莫非与绛英有私情事体,所以吴秀才必要处死他」
便对绛英道:「姐姐既是拼命为那赵云客,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。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,倘然又遇了些闲花野草,可不负姐姐一片好心」
绛英长叹道:「姐姐面前不好相瞒。当初赵郎止因为了奴家,害他狱中受累。今后奴家若再嫁人,鬼神有知,便是我负他了,宁可就死,以尽一心。至于另有相知,这也随他。只要赵郎见面时节,得知奴家一段苦情,他难道变了心肠,致有白头之叹」
素卿道:「前在衙里,也曾窥见赵郎。这般才貌,谅不是个薄幸的,且放心前去,待寻着了他,再作道理。」
绛英与素卿,日亲日新,相傍进京,一日说一句心话,也有几百句。渐渐把自家的心迹说明白了,素卿也不相瞒,说道:「既然如此,我也不好瞒你。此番进京,实与姐姐的意思相同。」
两人同心合意,全无妒忌之情。道是我们妇人家,从了个才貌兼全的丈夫,譬如忠臣事了圣君,大家扶助他过日子,何必定要专房起嫉妒之念这个意思,毕竟赵云客生来有福,这些美人,个个发此圣德,竟把世上欢喜吃醋的妇人,看得一钱不值,岂非美事他两个相怜相爱,扶傍上京去了。后来遇着遇不着,路上安静不安静,我做小说的,也包他不定。若只顾把他两个路上光景,吟诗作赋,怨态愁情,说得详细,我晓得世上这些不耐烦读书的。看官又要瞌睡起来了。我如今另将一段奇文,说来以醒瞌睡之眼。
话的非别,便是那赵云客,寓在老王衙里之后,颂读馀工,便把各位美人,筹论一遍。
住了数日,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庙里,要去拜谢他,还不曾烧一灶香。就往街上买了香烛,走到庙中,深深拜谢道:「弟子赵青心,前日偶憩庙门,得逢王乡宦提拨,皆是夫人的神灵,鸿恩护庇。今日一点虔心,特来拜谢。弟子也不敢多求,但愿受恩的知恩报恩,有情的因情展情。」
云客拜罢起身,慢慢的走出庙来,不想撞见一桩怪事。解冤释结,尽在此一刻之间。
你道有甚怪事远远望见两人,披枷带锁,又有两个人押了,迤衍而来。云客想道:「我的苦方才出脱,见了这个模样,使人心胆俱裂。」
只见渐渐的走近前来,内中一人,忽然指着云客,大喊道:「这个就是赵云客,把我们两个人,这样冤枉,有口难辩,想是你的阴魂一路随来,与我两人伸冤麽你自己不知死在那里,怎麽把我们这等连累。好苦!好苦!」
云客不知其故,反把他吓了一吓,说道:「这又是什麽菩萨见咎」
那锁押的两人,又喊道:「赵云客,你的魂灵千万不要变了去,与我两人说一个明白,救了两条性命。」
吓得街上的人,一时聚集了百数,都来看他。
云客走到面前,细细观看,真当可骇。说道:「你两人是钱大哥,金家表兄,为甚麽事弄得这等」
两人道:「还要问只为你,受这样苦。你如今是死过的还是活的」
云客道:「为什麽死起来好好的人,为何咒我是死的」
两人道:「原来你不曾死。我们今日,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。」
云客道:「你两人且不要忙,慢慢与我说缘由。」
钱神甫道:「自从三月望日,与你同到西湖,不想你霎时不见了。你家父亲差人各处寻觅不见,只道是我们两人谋死了你,竟告到府里,备尝刑罚,不容不招。知府又是执性的,申了各上司,问定罪名。把我问了斩罪,金子荣问了充军。」
云客道:「原来有这等事!只是不见了我,有甚麽凭据,就把罪名问实了」
两人道:「只因你的铺盖在船中,不知那个累些血迹在上面。你父亲将来执证,教我们辨不清楚。」
众人听见这一番话,各各叹道:「世上这样冤屈事!倘若遇不着,岂不真正冤枉到底」
云客道:「且莫慌,我同你两人先到王御史衙里,求他在刑部说明,解此疑案。」
两人道:「我如今一刻也离不得你了,只问你为何不见又怎麽到这里来」
云客道:「我的事话长,且到王衙里去。」
连那解子一齐到老王衙里来,便请王御史出衙,钱金两人细述冤枉情由,又道:「若非赵大兄当面相遇,我两人定作冤鬼。」
老王笑道:「陈丞相之攫金,岂难置辨狄梁公之承反,实有可原。两位不必慌张,待老夫与你昭雪这事。」
就打了轿,亲到刑部会议,超脱了钱神甫的重罪。又差人行文到燕山衙里,除了金子荣的名字。付些盘缠,打发两个解子回去。
老王道:「这件事也千载难遇。既然你三个俱是好亲友,俱是秀才,可一同住在我衙里,侍应了试回家去。」
两人拜谢再生之恩。当夜老王倒备起酒来,与三人做个贺喜筵席,就铺设在一间书馆里,三人抵足而睡,细细谈心。钱神甫道:「我与金子荣无辜受累,这也罢了,只是赵大兄,为何也到这里来」
云客道:「不瞒兄说,只因少年心性,故此弄出这般祸事。自从西湖夜泊,这一夜月朗风清,你两人俱睡了,我独自一身,立船头来月,看见隔船有个美女,甚是多情。第二日我便撇了你们,私下叫一小船,直追到扬州。指望寻个方便会一会就归家的。谁知会又会得不停当,倒被一个人扎了火口,送官究治。彼时独自一身,家里又无消息,又亏一个狱官相救,得以配驿到此。」
钱神甫道:「那女子是什麽人」
云客道:「也不必说明,以后自然知的。」
金子荣道:「你既配了驿,怎能够脱身在此」
云客道:「却也奇怪,我偶然到方才那后土夫人庙中祷告,出了庙门,题一首词,在粉壁上,一时瞌睡起来,睡在庙旁。适值老王过往,看见小弟这一首词,问起缘由,小弟尽诉冤情,亏他好心救了。」
钱神甫道:「怪不得这些名士终日刻了歪诗印在纸上,东送西送。原来诗词果然有用处。」
金子荣笑道:「当初只有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诗,送与公卿大人为入门之诀。如今这项生意都被秀才占了。赵大兄何处习此巧法我们若早也做得几首词,或者略有些运动,不至有冤难办,弄到如此。」
三人回叹作喜,仍旧如当初相处的情状,全不把冤屈事情,挂在口里。朝夕欢天喜地,倒像嫡亲早的一般,说道:「我们三人的事,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来,那些执证的,定罪的,各认一偏道理,不必要尽怪他。正是不因傍晚山行,安遇毒蛇勐兽但要得知命中不该屈死,任你悬崖断索,只当得平生之路,自然有一奇缘来相救援。既然此身不死,再把后面日子好好挨将过去。正如戏场上一出悲苦,便有一出欢喜。何必粘皮带骨,只把报冤结怨的事,留在心上。正像今日侥幸不曾死得,就是几千百年,活在世上的,庸庸碌碌,殊觉无谓。这个便是见性迟钝,不会变化的。我们三人,生性旷达,只管做后面事体,切不要把已往之事,重新提起。」
故此三人的心肠,因那一番磨炼,比往常更加亲密。上午翻阅书卷,下午到街上,轮流做个小东道。只待得了功名,再寻别路。
云客同了二人,忽一日,走到吏部衙门前闲步,并看天下官员候选。见一老人,坐在衙前石砌上。
云客上前一看,说道:「这是我的恩人,几时到这里来的」
原来那老人就是秦狱官,一到京中,便在吏部衙前,打听消息。忽然撞着赵云客,携手道:「老夫近日到京。官人的事体如何缘何有工夫在这里闲耍」
云客道:「晚生自蒙大恩,救了性命。解到这里,又遇着扬州的王乡宦,感他提拨,如今脱然无事了。」
程书道:「这等千万分恭喜。那两位是谁」
云客道:「也是敝友。」
两人各通名姓,又述伸冤一段。
秦程书道:「这般诧异,三位有此遭逢,后日自当大发。」
云客问道:「贵府宅眷皆安稳添福麽」
程书道:「老荆与子女同在这里。因不便归武昌,所以同来了。小寓就在近边。」
云客心念素卿,到此这段姻缘定先配合,心中大喜,对程书道:「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。今日暂且告别,明日亲到尊寓奉看。」
秦程书送了三人回到寓中,对奶奶道:「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,遇着一件奇事。」
奶奶道:「甚麽奇事」
程书道:「便是扬州所救的赵云客,在衙前撞见。他说到京遇了王御史,把他的事消释了,又伸雪他两个朋友一段冤枉,如今安闲无累,在此候考。明日还要亲来看我。」
奶奶道:「不枉了我们救他。明日少不得请他吃一杯酒。」
素卿与绛英房里听见这话,就如升天一般,心内十分欢喜,专等明日商议与云客相会。
绛英对素卿道:「奴家侥幸馀生,得同姐姐进京,今日又听得赵郎的好信,一生遭遇,皆是姐姐的恩了。但是奴家与赵郎,既在此间,不比家里,若见了他,便好直言无隐。只不知姐姐的事,如何定夺」
素卿道:「便是这等说,且待明日到来,看他言语怎麽样。倘然男子心肠,一时难测,前日被这一番磨难,又生出别样腔板,也未可知」
两个美人,千思百量,专待赵郎佳信,床上翻来复去,倒费了一夜清心。挨至次日午前,还不见赵云客的影子。
评:
人生百年,只有三万六千日。光阴似白驹过隙,安可郁结愁肠,错过良时美景倘一失足,衰暮悔迟。回中乐天知命,尽在数语之中,觉冤亲平等,使怨恨之心,涣然冰释。此三昧真谛也,岂可件小说观
余看绛英素卿,思想佳期,一夜不能合眼。因忆往时偶有五更小调,附录于此,以侑一觞:
一更里捱,一更里捱,香乱云鬟卸玉钗,对银缸,空把灯花拜。想起乔才,想起乔才,万种恩情难打开。恨离愁,不断相思债。恨离愁,不断相思债。
二更里捱,二更里捱,斜拥  笼傍镜台,照痴情,明月知无奈。心上安排。心上安排,梦且虽同相且难。记盟香,纵死心常在。记盟香,纵死心常在。
三更里捱,三更里捱,泪满罗衫恨满怀,怨今生,不了前生爱。梦断魂来,梦断魂来,只为情深死亦该。负心的,自有天诛害。负心的,自有天诛害。
四更里捱,四更里捱,香冷金炉烛暗台,暂朦胧,怨杀魂归快。何处投胎,何处投胎但愿双双死共埋。化行云,永给同心带。化行云,永结同心带。
五更里捱,五更里捱,断雨残云总不谐。为伤心,使我无聊赖。且自疑猜,且自疑猜,还望天缘合绣鞋。那其间,始信盟如海。那其间,始信盟如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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